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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同掉了葉的枝幹 孓然一物 凌風招展 和藍藍的天空 一同

9.19.2005

紐約女人與邵族男人

上一篇blog提及音寧的這篇於中國時報副刊的文章,網路上好像找不到文章了,好不容易找到先前存下的文字,在這裡轉載出來︰

吳音寧 (20041222)
在農曆的七月初七,漢人傳說中牛郎織女千里迢迢來相會的日子,一位非主流的紐約女人與全球碩果僅存的邵族男人;一二三,要笑喔!

農曆的七月天,近午蟬鳴嗡騷著山林。日月潭登山步道前的廣場,有一場小表演。石板縫長草的廣場位於兩列組合屋之間,像庭院。六十多歲、在紐約出生長大而後移居墨西哥的現代舞者Anadel Lynton黑衣黑裙、赤腳、手持兩截剝撥去葉片的枯枝貼近頭,像隻鹿。陽光當頭,近十個觀眾在廣場上看著,他們是應建築師謝英俊之邀,從島嶼南北來此聚會的社區工作者、具備外國社服經驗者、學生教授等無法類歸之社會運動者。Anadel Lynto也是其中之一,她適巧在中國大陸旅行時認識了前往晏陽村幫忙農民蓋廁所的謝英俊等人,於是因緣際會來到台灣。

來到伊達邵(ITA THAO)部落;「部落」這字眼,此地所指涉的意涵及樣貌已與時變遷,九二一大地震後,全球僅存約二百八十人的邵民族,家屋幾乎全倒或半倒,於是在中研院及國內外民間團體的協助下,在南投縣魚池鄉日月村的德化社(瞧,多麼漢人權威的命名),建立起安置部落。不得不的新家園;地殼搖頭震落了舊有的秩序與居所,彷彿也因此震出新的凝聚意識。彼時台灣原住民仍號稱九族,但兩年後,人類學者在公聽會中再次舉證,從ABO血型、人類白血球抗原等「專業」數據裡宣告:邵族之前被劃歸為鄒族是不對的;邵和鄒沒有直接的遺傳類源,因此「邵」終於得以正名,被官方承認是一獨立的民族。

雖然邵族存在的事實,已經幾千年了;雖然邵族人一直都很清楚,縱使通婚的情況普遍,他們仍保有自己獨特的語言文化信仰--族群的在或不在,不只關乎血緣。但一直要到二○○一年,「邵」才正式成為台灣原住民的第十族。

於是那天,邵族長者(不是其他族喔)坐在組合屋穿廊的屋簷下,似看非看的面向廣場。他沉穩的喝著米酒,煙夾在粗糲礪腫大的指關節間。他一早就坐在那裡了,並非因為表演。在他座椅旁,穿紅色短衫、高壯的邵族青年S及較為矮小、同樣約莫三十歲出頭的M走動著,也好奇的探向廣場。

一場演出在伊達邵部落,舞台被氣氛標舉出來。Anadel Lynto一踏步,兩隻──喔!不,陸續又追上兩隻──狗吠著衝向她,汪汪汪,亢奮的兜了個圈,又跑回觀眾群中,漾起隱約的笑意竊語。

(嘿──看阮的狗仔。)

(噓──)

沒有界線的台外,陽光在空氣中上升著溫度。Anadel Lynto戴起面具,坐下來,卸下灰黑的長髮辮;仿如垂在身後的老鼠尾巴突然蓬鬆的散開,長髮流洩。她拿起備好的竹籃子,當頭倒下白米、黑豆及楓樹種子;涓涓的黑白水流梳洗過長髮,滾落至地,之後野麻雀會跳著來啄食。

她最後起身,用母語英文說:「我是一個又老又胖的女人,但不管胖瘦、年輕或年老、男人或女人,我們要創造一個世界,讓各種世界都可以生存。」──非常耳熟能詳的台詞。墨西哥查巴達民族解放軍(EZLN)的副總司令馬訶士(Marcos)也曾說過。沒錯,Anadel Lynto目前的工作之一,便是協助查巴達原住民運動訓練種子教師,讓這些老師深入叢林各部落(部落位於墨西哥東南山區,和經緯度相近的台灣有著相互對照的差異與……被全球化侵吞含括的雷同),發展不隸屬於政府的教育體系;原住民自己的教室。但透過翻譯而傳遞出的訊息在廣場飄蕩,屋簷下,邵族長者似聽非聽,又仰灌了一口米酒,搔搔臉,沉默的嘴角(吞入過多少故事情節辛酸喜悅而沒有言說的嘴角),有一顆小凸疣。



表演結束後,觀眾及不太像觀眾的觀眾,自然而然分成了兩部,像在沒有指揮的齊唱中,各自找到妥適的音部。知識分子成圈,庶民窺望,隔著平坦的廣場像隱喻,分據在組合屋兩側;一邊揣度另一邊,另一邊則專心在對話。

在Anadel Lynto那邊,寫詩搞民眾劇場的鍾喬、旅居澳洲而目前回到美濃的鍾秀梅作為翻譯的橋梁。自稱「只想蓋房子」的謝英俊以親身體驗說起邵族長老決定事情的模式,「超越我們現在對於『民主』的想像,那是種集體意識的默契。」而住在北埔的舒詩偉為《青芽兒》雜誌向人邀稿,並將在其後和邵族青年進行一場酒酣耳熱的「屎尿屁及其社會背景之歡鬧對話」,縱貫各年代之細節回憶及誇大想像,據說皆是在場參與者的第一次,第一次將屎尿屁的相關話題講得如此豐富詳盡。

而在另一邊,邵族長者像植入座椅內的盆栽──時間感不隨手錶或鐘、不隨資本文明的競速,仍持續著懶散、一語不發的狀態;喝入米酒像喝入白開水。年輕人S則在穿廊走來走去,頻頻望向Anadel Lynto所圍攏的「對岸」,回問長者:「要否?要否?要去照相否?墨西哥來的勒……。」S的手掌有明顯被機器截切過的傷疤,骨盆腔附近因痛風換成人工關節,他習慣說閩南語,說得比城裡大多數年輕輩閩南人更為流利。但長者僅抬起不表意見的一眼,肥屁股完全沒有挪動的意思。

M踉蹌著微醺的步伐,玩笑般說起他們的杵音表演團體是「殘障樂隊」,因為成員中沒有一位邵族男人是身體健康完整的;工殤、車禍及某種戲謔以待的慢性自殺病症。喝酒喝酒,原住民的平均壽命,沒有意外的比平地漢人短少近十歲。

「要不要去啦?」終於S焦躁的按捺不住,拉著M越過廣場,越過陽光盡情灑落而沒有目光聚焦的廣場,短短幾步路,事前猶豫了好久。

來到侃侃而談的Anadel Lynto身邊,S急於證明自己見解的問她:「是吧?是吧?妳剛剛是在表演鹿,沒有錯吧?」──(不然,阮狗仔看到為什麼會衝上去?)

M則粗率的乞討:「妳……可不可以送我妳的面具?」

「那……我們交換,你送我你們的祖靈籃。」Anadel Lynto回答。

(喔喔──)



不知道Anadel Lynt。是否知曉,祖靈籃又稱「公媽籃」,是邵族(不管信奉天主、耶穌或家裡開神壇報大家樂明牌的乩童)信仰的核心象徵,也是傳統得以延續的重要符碼,抑或她只是在組合屋內初遇那籃子,覺得新鮮有趣而已,並未意識到其他,正如S也沒意識到自己不自覺的討好聲調?

但是有一道非常微小的屈辱與被屈辱悄悄刮過,白皺發亮的肌膚與黯沉摻入酒精的血液、身兼人類學者的舞者與仰賴觀光收入的臨時工、紐約白人與邵族原住民、被乞討與乞討者,他們對話後,大概彼此都掠過短暫的尷尬(指甲劃過玻璃、尖刺在心底的摩擦聲),然後又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

不是所有東西都能交換;例如價值及不值錢的尊嚴。
例如皮膚顏色所差異的意義。
例如記憶及生長背景。

討論結束後,外來者走回建築師謝英俊位於伊達邵部落的工作室,吃大鍋飯。午後陽光躡手躡腳的偏移,從細緻茂密的樟樹葉縫、從邵族婦女割來作為餐盤的香蕉葉、從蟬鳴稍歇而組合屋內傳來電視及孩童的哭或笑聲中,S託人轉交給Anadel Lynto一個木雕筆筒,表達面具之說,只是隨便說說,請Anadel Lynto不要當真,於是Anadel Lynto也從行李箱掏翻出銅塑飾品,作為回禮,親自走到組合屋前的穿廊──在那裡,邵族男人們仍在喝米酒──坐下來;面對面,至少椅子等高。

一陣言不及義的談笑後,兩台相機被拿了出來。其中一台的畫面將被放入廉價的家庭相簿裡,偶爾翻開對族人朋友炫耀;另一台的畫面將被飛機帶走,擴張著弱勢族群在全球化中的拼圖。一位年輕時便逃離紐約到墨西哥定居的白人老舞者,如今有個混入印地安血統的女兒在從事文化環保運動;她咧開嘴時牙齒健康。而幾乎全都罹患痛風病症的邵族男人們,兒女大抵只得延續父母的職業階層,翻不了身,且不得不與他族通婚,讓全球人數比黑面琵鷺(約八百隻)少的族群更加稀罕(但更稀罕不一定更珍貴,全球的物種以每天超過一百種的速度在滅絕,也不見人們真正在意);他們咧開嘴時,慣吃檳榔的牙齒不整齊且黑漬斑斑。

午後,陽光熾熱出最佳光線、登山小徑如今走過時小黑蚊攻勢凶猛、而邵族長者凋零的速度如同水從陶罐裂縫中流逝。世界的界線好像越來越滑溜,但也好像越來越難逾越。經緯線牽連起台灣及墨西哥,交會出白牙齒與黑牙齒,狀似親熱的勾肩搭背,一起面向鏡頭

──歷史在掌鏡,有兩台舊相機──在農曆的七月初七,漢人傳說中牛郎織女千里迢迢來相會的日子,一位非主流的紐約女人與全球碩果僅存的邵族男人;一二三,要笑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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